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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别乱

现代背景。



I.


那时,天下人的口音、言语,都是一样。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,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,就住在那里。


他们彼此商量说:“来吧!我们要作砖,把砖烧透了。”他们就拿砖当石头,又拿石漆当灰泥。他们说:“来吧!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,塔顶通天,为要传扬我们的名,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。” 


耶和华降临,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。


耶和华说:“看哪!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,都是一样的言语,如今既作起这事来,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,就没有不成就的了。我们下去,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,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。”


于是,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;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。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,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,所以那城名叫巴别。


--《旧约·创世纪》




若干年前,我读到这里时,从没有想过我会因为巴别综合症(Babel syndrome)而在有一天和我唯一的同伴分离。


巴别综合症在历史上已经存在了很久。旧约《创世纪》第十一章中那段有关“变乱口音”的描述,就是对这种病大规模爆发的记录。而有趣的是,“Babel”正是我们语言中的“变乱”之意。


巴别综合症由一种名为“LSD”的病毒引起。进入发病期后,病毒首先影响人的行为。病人的初期症状多是抑郁、消沉、沉默寡言、离群索居。发病三到四个月后,病人突然变为亢奋、话多、性欲旺盛、创造力强。很多人会留下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。这也是病毒感染力最强的时候,哪怕只是当面交谈,也可能因为接触病人的唾液而被感染。


再过一个月后,病毒开始影响语言功能。首先是读写能力,病人会出现阅读和书写障碍,遗忘字母和单词。很快,病毒会感染位于大脑左半球的维尼克区。在病毒影响下,病人听他人说话时所接受到的信息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偏差,从而对理解他人的语言造成一定困难。


接下来,病毒感染布洛卡区,这个区域负责保证你能用流利的语言和他人交流。病毒对这一区域的影响是最神秘的。在其他人看来,病人的口音会越来越奇怪,最终变得难以理解。每一位病人的口音变异方式各不相同,最终,每一个病人说话的口音都会完全不一样,并且只有病人本人能够听懂。


过去几千年中,人们并不知道巴别综合症是由病毒引起的,而通常是认为病人疯了,中邪了或者被魔鬼附体。很多病人甚至因此被烧死或活埋,少数人则被当作神的代言人供奉起来。那些活下来的病人会在余生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,无法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交流。天长日久,他们就真的在孤独中疯掉了。


两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,我坐在沙发上读书,同时收到了Hornet确诊的消息。由于我和她在半年之内有过亲密接触,存在被感染的可能性,所以我需要接受检测,由医务人员上门进行。检测包括抽血、化验、量各种数据、问各类繁琐的问题,诸如此类。


漫长的等待使我开始胡思乱想。如果,我将一种感觉命名为“爱”,但却无法向第二个人描述这种“爱”是什么感觉(心跳、脸红、舌尖的香甜、手心的柔软、情人热烈的吻),我只能说:“我将牢牢记住,这就是爱。"那么我又如何知道,我将来是在以正确的方法使用这个词,而不是误以为我是正确的?


如果将来有一天,一些新的感觉出现了(厌烦、斤斤计较、亲昵、安全感、依赖),我该如何去断定,它们是否符合我记忆中的"爱”的定义?


如果不能和他人对照,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,那么我又如何知道,天长日久之后,我的“爱"会不会被其他的一些感觉(空虚、不知所措、倦怠、心悸、失落)所代替?


没有智识的其他生命之间也有激情和缠绵,但只有在我们得到语言之后,才有了“爱”的概念。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种除了自己以外无法理解的“爱”,那是否就意味着爱的终结?


我想象着,世界上只剩下语言不通的两人,他们在城市的废墟中相遇,互相嘶喊,不知该拥抱彼此还是该斗个你死我活。


我想象着,在街上,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,我想说些什么,却发出嘶哑的悲鸣,整条街的人们都大笑起来。


我想象着,自己坠入漆黑的深渊,与这个世界的他人永远分隔。


医生如约而至,但结果出来需要一个小时。在从我的视线里离开前,我读懂了医生平静表面下的潜台词:


如果幸运(不幸?)的话,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。


ll.


我被送到了这里,一座专门为我们设计的疗养院--“阿美寮”。我想“阿美”应该是由“Ami”音译过来的,意思是“朋友”。这里很大,房子也很多,所以每两个人被安排住在一座独栋别墅里一起生活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和Hornet是朋友的缘故,我和她被安排到了一起。我知道,今后的日子将会非常难熬。但和朋友在一起说不定是一种安慰。


我带着我的行李站在别墅门口,她给我开了门。她穿了一件酒红色的长裙,几乎没变,除了脸色和我上一次见她时相比略微有些苍白。看见我,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

“你好,Hornet。“我说。


“%S&*....#。”她说。


入住之前,我曾和我们的主治医师谈过。“你们应当多交流,这就是我们把两个人安排在一起的初衷。你们并非完全无法互相理解,只不过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记忆、模仿、倾听和理解他人的语言,就像学习一门外语。“他说。“也许我会试试。“我说。


在"阿美寮”的白天,我们每个人都会找一种不需要交流的事情来做,比如说陶艺、绘画、编织。所以,我白天在客厅做雕塑,Hornet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。这一次,我在午饭前完成了一个作品。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,我想喊她来看。“Hornet”,我说,我完全忘了,她听不懂。


她正忙着摆弄身旁的几个彩色毛线球。


“×#…é&…#…。”听见我说话,她将注意力从毛线上移开。


“我在叫你。“我说,尽管明知这是鸡同鸭讲。“f、β么%&€?“她指指她自己。“"&€。"我模仿了她最后的三个发音,指了指她。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她的名字。


“chǎ”她点点头,冲我一笑。


“chǎ”曾经是我们的众多暗号之一,意思是"赞同"。她非常可能还记得其他的暗号。抱着这样的想法,我抬起手,在墙上敲了三下。


咚,咚咚。这是我去她家时,我们约定的敲门节奏。


咚,咚咚。她回应了,我丢下我未完成的雕塑,坐到她身边。她表情很惊讶,指指另一边被我丢下的工作,责备似的推了推我。我拿出带来的纸笔墨水和录像机,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排开。带着疑问,她看着我架起录像机,随后拿笔在纸的左上角画了一条长椅。


“#…é#…”她指着椅子如是说,于是我在长椅上加了一个她。我指着画上的她。


“%&6?”,我问,她点点头。“#…é#…?”我试着指了一下我画的长椅。


“chǎ”,她说。


III.


疗养院只鼓励病人在晚上互相交流。但自从发现了这一方法后,我和Hornet就几乎停止了我们白天的工作,开始破译对方的语言。我先架好录像机,我在纸上画,她就看着我的画说。我自己录下我们在每一个白天的每一次交谈,记录下我分析她的语音,神态,肢体动作,尝试着找出其中的规律。我把一些重要的词从对话中剪辑出来,编号,把它们的意思画在纸上,反复背诵记忆。每次聊天,我总能发现一些新的变化。


误解和误读时有发生,有时候出人意料,惹得两人一起捧腹大笑;有时则带来尴尬、沉默和不愉快。有时我们也争吵,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吼叫,所以我一言不发。见我不说话,她眼眶通红,眼泪流的更凶了。我不想见她流泪。我上楼,接着把自己锁在房间内。


我站在我房间的镜子前,而镜子里只映出我疲惫衰弱的形象。我在房间里尖叫,用双手砸墙,直到怒气随着疼痛流出墙外。我靠着墙坐下来,呆滞地注视着惨白的天花板。


为什么我们再也听不懂彼此的话语,为什么不能够像从前一样?


我们一生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说话上。说话太容易了,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,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把它当回事。但现在我失去了,而且是永远失去了。


我在手边摸到了一张纸。拿起它,我才发现它是我记下的词汇表之一。我之前整理的纸张散乱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花花绿绿地铺满了整个地面。


我拿着那张纸,这辈子第一次放声大哭。


咚,咚咚。


咚,咚咚。


咚,咚咚。


有人轻轻地敲着东西,不知是从何处。


咚,咚咚。


咚,咚咚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敲门声停止了。我整理了一下外表,收拾好一地的纸张,接着打开房门,她就穿着那件酒红色长裙站在门口。见我来了,她抱住我,用她的脸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擦。


(我错了,对不起,好吗?)


我碰了碰她的脸,把手放到她肩上。


(好的)


她带我下楼,给我看了她给我画的画:一颗红色的心,还有两个手牵手站在一起的小人。从那以后,我们学会了用各种符号来聊天,也学会了用肢体语言来交流。我们用手势、表情、肢体动作、敲击声、口哨声、甚至是简单的哼唱来交流。


语音变乱,让我们分散在地上,但我们仍想要在一起。


IV.


时间流逝,我和她甚至发明了一整套密语用于交流。比如左手食指画圈是“爱你爱到地老天荒”,摸额头是这很无聊,让我们溜走吧",胸前画十字是“我的天哪”。


除此之外,我们还用特殊的发音,加上对对方的触碰来进一步谈话。我们的主治医师评价我们交流时“像两只蜜蜂一般在花间飞舞,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唱歌一样”。他很惊讶我们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坠入爱河。我笑笑,只是打手势告诉他说这很正常。


我离开了这个世界,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,一个用我和她语言构建的,亚当和夏蛙的世界。


我们最终决定结婚,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“阿美寮”。宣布了婚期之后,我们受到了和我们同在“阿美寮”的其他病友们真诚的祝福,所有人都为我们的婚礼行动起来。Hornet在我们的家里设计喜糖盒子上的图案。画好后,她在三个图案之中犹豫着,最后来询问我的意见。


(哪个好?)


(我听你的。)


(你必须选一个。)


她手里的三个图案分别是笑脸,红心,还有南瓜马车。


南瓜马车,我失笑,她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?


(Hornet,南瓜马车是什么鬼啦。)


(少废话,你到底喜欢哪一个?)


我指了指红心,她马上就得意的用黑笔把其他两个图案叉掉。


(你当初为什么会爱上我?)


(因为你是我的钥匙。)说到这里,她用左手比了个圈,把右手食指放了进去。


(原来是因为性福。)我笑起来。


(什么?那我倒要问问.你的钥匙究竟有多大啊?)


她刚说完,我们就大笑起来,把抱枕向对方扔去,接着甜蜜地拥抱在一起。婚礼的前一天,我和她讨论婚礼的细节。她不想穿婚纱,这简直是胡闹,我和她刚开口吵了两句,就发现完全是鸡同鸭讲,最后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。


(看在我的面子上,能不能满足我看你穿婚纱的愿望。)


(那你说好要给我的东西呢?)


(我当然没忘,在这里。)


我拿出一个盒子,她拉开盒子上的丝带。盒子上浮现出一个音符,一个钥匙,一个问号。


(口令?)


我把盒子拿来,把嘴贴到盒子边上,轻轻地说:“Hornet,我爱你。


虽然她听不懂,但那一刻,我和她的眼泪都不约而同地从眼中滚落。


V.


举办婚礼的日子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。


令我意外的是,主持这场婚礼的,是一位真正的神父,他也是我的病友之一。待会,他会以哑剧的形式来为大家表演结婚誓词。


(无论生病或是健康,贫穷或是富有。)


(你往哪里去,我也往哪里去。你在哪里住宿,我也在哪里住宿。你的国就是我的国,你的神就是我的神。)


(你的语言,就是我的语言。)


我转过头问我的伴郎。(你准备好录像了吗?)


(当然,全程录像,到后来就给你们的孩子看。)


(天哪,万一小家伙和我们都说不到一块怎么办?)


(你考虑的太多了。我们都相信你今天一定会把你老婆帅哭的。)


(真的?我现在可太紧张了。)


他向我比了个“加油”的手势,我点点头,等着Homet进场。


(我听见声音了,她要来啦!)


在夏日的阳光中,我站在那里,看着她向等待她的全世界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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